Odyssey ～ 愛．得．思 的人生旅程

我工作的晤談室外，有好幾棵菩提樹。菩提樹，有三、四層樓高，繁茂時樹海波濤，常常迎風搖晃著。

不知道為什麼，在此工作這麼多年了，我卻從來不曾注意過它的存在，總是視而不見。直到年初，才注意起它來。

冬末時分，它光禿禿的，米白色的細細枝枒，在風中搖晃，頗有種孤寂蕭瑟的味道。但這景象也顯現出某種清爽的美感，不時可見到小鳥於枝枒間跳躍嬉戲著。我原本不知道它的名字的，只覺得這樣的光景挺好看。一個同事告訴我，那叫菩提樹。…… 菩提樹？那不是佛陀悟道的樹嗎？我以為那樹該只長在印度，原來台灣也有。同事不僅告訴我它的名字，還告訴我它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光景：春天發芽，夏天茂盛，秋天開始落葉，冬天繁華落盡，只剩最素樸原本的樣貌。

或許是同事跟我說了這件事，我納悶著以前怎麼都沒注意過？也可能是我工作時的位置，抬起頭來正好就見著這樹海；也或許是最近對工作常感覺沈悶、無力、面臨瓶頸，我時常望向窗外，渴望從自然中得著些力量。……於是，我開始注意起窗外樹群的變化來。

三月，群樹開始生出新葉，個案來了。原本和共事伙伴說好一起跳槽的他，卻在率先表明心意後，被老闆嚴重地人身攻擊，其他伙伴見狀，紛紛噤聲不語，按兵不動；而原本談好的新工作，也因為怕得罪前老闆，而沒了下文。斷了前路後路的他，痛苦地說：「怎麼會這樣呢？不是說好了嗎？…為什麼他要攻擊我？我真的像他說的那麼糟嗎？……」。……苦痛的話語，映照著窗外稀稀落落的樹葉，在風裡飄搖著。

冬去春來，菩提樹泛白的枝枒，逐漸長出茂密的樹葉，樹後方的建築物漸漸看不見了，只有細碎的陽光，從樹蔭間穿透進來。枝上小鳥也看不見了，只能偶爾難得地見到一溜煙跑過的松鼠。我訝異於它的變化，才一個月，眼前的景物竟有了如此的改變，窗外的景色，從蒼白基調轉為綠意盎然。不過大自然不理會我的訝異，繼續著它的循環，生生滅滅，一切自有它的規律。……個案仍在窗裡絮絮叨叨地說，他的話語襯著窗外輕舞飛揚的枝葉，令我想起一個朋友說過的：「人生只能體驗，不能控制與改變」。……

每週，我們在晤談室碰面。先互相熟悉，再慢慢信任，我越來越瞭解他，越來越瞭解事情，他也越來越瞭解自己，甚至是沒發現過的自己。

窗外的枝葉一天天繁茂起來，個案的悲傷一點點流逝而去。怨恨，來了又去了；憤怒，來了也去了；傷心，來了又去了；擔憂，來了也去了。……所有這事件會引起的情緒，都一一浮現了，然後，再一點一滴地消化沈澱。慢慢地，留下的是抒發過後的清明，沈澱過後的清晰。……新的理解出現了，明瞭人世，明瞭自己為何對事情會有這樣的反應，明瞭這事件映照出的自我樣貌；新的學習出現了，學會一點一滴地克服與改變，學會新的因應方式，學會用正向觀點去看待曾經傷痛的經歷；新的力量也出現了，收藏好悲傷憤怒，久違了的行動力自然地湧現。

我讚嘆個案的勇於面對自己，更佩服他的學習力與復原力。

事情慢慢地解決了，我問個案還要不要繼續來：「有些人會選擇談到這裡就結束了，因為事情已經解決了。」。然而，和大多數個案不同的是，他說：「事情雖然結束了，可是我覺得自己的某些個性還是沒有改變。我想要更好一點。」。我欣喜於他的智慧，是啊，事情結束了，但還沒有過去。仍有許多的情緒，等待被傾聽與瞭解；仍有許多的疑惑，需要探索與解答；而受傷的經驗與心靈，需要自己的接納。

於是，我們又談了兩個月。往內在世界探索的旅程，又有了更多的發現。

個案說他覺得自己不需要再來了，是七月的時候。他細數著這些日子的改變：學會表達自己、學會堅定目標、學會因應別人的冷言冷語、閒言閒語、批評與各式各樣的期待，學會降低標準，學會讓自己開心起來，……。我說：「你好棒喔！」，真心地感動與祝福。

就這樣，個案走了，我想我們短期內不會再見了。我揚起嘴角，這是我工作中總會出現的，充滿成就感與滿足感的美好時刻，總讓我覺得可以再次抵抗工作中那些無力、在黑暗中摸索前進的時刻。我喜歡這樣的時刻，它可以讓我覺得，人生真美好。

窗外，陽光依舊亮麗，枝葉滿溢的菩提樹，依然婆娑舞動著。……我相信，今年冬天依然會來，我還會再見到它光禿禿的枝枒，和清冷蕭瑟的模樣；不過，若不是如此，我也看不見樹間輕盈跳躍的美麗小鳥。……而我也知道，明天春天依然會來，我還會再次見到滿樹的澎湃與生命力。